關於那個未知的漂流

 

故事的主角是個名叫小香的少女。

小香出生於西元一九五六年,籍貫越南,住在一棟媽媽賣掉幾頭小豬仔的錢修建成的兩層樓平房。跟上面眾多兄姐年齡差距甚大的小香,雖然家境不算富裕,但也從未餓過肚子,或者是煩惱下一餐在何處。

若干年後,上了中學的小香為了方便就學而搬進了城內,寄居在位於胡志明市的二姐家。小香的二姐夫是個長的很像雷根總統的美國人,疼愛小香就有如親生女兒 一般。小香在大家的呵護下,順利的完成了高中的課業。

政治局勢動盪不安的南北越,爆發了戰爭。就在西元一九七五年的四月三十日,南越不敵北越共產黨的侵略而淪陷,所有南越的國民陷入逃難的恐慌中。三姊擁有美國公民的身分,早已離境。當時在法國大使館工作的大姊夫,也把大姐和家人擔保出境。一個完整的家在一夕之間各分東西,雖不願意,但大家都有體認,因為這是個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小香的三哥在軍隊服務,接到了情報就擬定了逃難計畫,也告知了小香,接下來要勇敢的面對一個未知的漂流。在三哥的安排下,小香和兩名三哥的子女入住某個觀光海岸邊的渡假屋,等待接應的逃難船。

逃難的過程和方式對剛完成高中課程的小香來說過於沉重。她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因為沒有人告訴她們,接應的船該怎麼找? 亦或是該怎麼逃? 雖然心裡充滿了疑問,可是這些疑問並沒辦法得到回應 - 當時有太多的臥底,甚至是便衣警察駐守在邊境防止民眾逃到境外,所以任何相關的敏感話題都是禁語,不能問,也不能聊,生怕一個不小心就連累身邊的人。

天性就帶有一絲浪漫幻想的的小香就這樣漫無目的遊蕩在這個假面的渡假天堂近兩個禮拜。白天在沙灘上拾貝殼,游泳;晚上回渡假小屋洗貝殼,看小說。過了一段時間,熟識小香家的渡假屋老闆娘將小香拉到一旁,問及了小香來此的目的。

「你來這邊,是為了要走,還是單純的要渡假?」

『當然是要走啦』

「要走? 那為什麼從來沒看過你去找船呢?」

『我... 我不知道該去哪裡找才對』

「這樣的話,我幫你找船長跟你談細節吧?」好心的老闆娘,指引了一條路,讓小香也看了一絲希望。

就這樣,隔天就有一名做接應船生意的船長來找小香談細節,也告知小香這趟的船資總共要幾兩黃金。由於國土淪陷的速度過快,市面上流通的貨幣已經失去了基本用處,黃金和值錢的首飾也成為銀貨兩訖的唯一方式。小香暗自在心裡盤算了一下,扣掉這幾週的旅費,黃金應該還夠上船,也和船長協定了上船的地點。

這是小香第一次的『潛逃實習』。

小香替自己準備了隨身行李。除了能證明自己身份的出生證明之外,還包括了護照,一些簡單的零嘴和大量的安眠藥。茫茫大海中不僅要挑戰一個充滿問號的未來,還有離岸後的安全疑慮。若是小船不幸翻覆,等待死亡時刻那種恐慌爆炸讓一向多慮的小香消極的帶上了安眠藥。

凌晨之際,小香和姪子、姪女提早到了集合地點。小汽艇為了避開查緝,趕著在日出前從鮮為人知的岸邊出發。看到逃難工具的小香更加害怕 - 原來限乘八人的小汽艇,硬是被塞進三十幾人。擁擠的小船讓大家緊密的席地而坐,絲毫沒有伸懶腰的空間。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無法解讀出的表情;安全為何物? 只要有辦法能離開,就算用再危險的方式,哪怕是龍潭虎穴,也得闖一闖。

小船緩緩的往國境的交接處移動。過程中鮮少有人交頭接耳,因為小船上準備的食物及飲用水有限,降低自己的食慾是難民們在船上唯一要貫徹的意念。經過了兩天的風吹日曬和雨淋,累了就撐在自己的膝蓋上睡去,醒來就張望四周有無國際船隻的蹤影... 。船上的食物已全數耗盡,船長也下了回航的決定。

難掩失望情緒的小香回到先前下榻的度假屋。和老闆娘再度商量的結果,小香又嘗試著去接洽第二次的出航。依著船長的指示,繳交了船隻費用後才發現,船長竟然捲款潛逃。利用難民急於奔命的弱點挖錢坑,這次不只是見習了人性的醜陋,也讓手邊資金不寬裕的小香開始緊張了起來。下一次,只能把運氣賭在下一次了。

第三次出航前,小香帶上了幾本小說來打發漫長的等待。沉浸在瓊瑤小說中的小香腦中不斷的浮現出書裡描述的著名景點:伸出雙臂就能擁抱雲絲的陽明山,風光明媚的阿里山,還有湖面如鏡的日月潭...。小香拍了拍姪女低聲道,『如果有機會,真想去台灣看一看這些地方,是不是像書上描述的一樣美!』

「到台灣去? 為什麼? 能跑到美國去不是更好嗎?」姪女含糊的回應著。小香不置可否的聳聳肩,繼續嚮往著她的旅遊大夢。

日以繼夜的等待交織著失落感,船長第二次下達小汽艇將於第二個晚上回航的指令。就在當天下午,大夥兒跟瞌睡蟲共枕時,還在看瓊瑤小說的小香拍了拍船長的手,『那... 那邊是不是大船?』

睡眼惺忪的船長拿起一旁的望遠鏡仔細的查看。有大船經過固然是條好消息,但如果那大船是屬於戰勝方的北越所有,則船上所有人的性命安全會受到極大的威脅,必須立即啟航加速逃逸。

確認了船上的國旗,船長大聲的呼喊「國旗!那是台灣的國旗!」,一面將小船緩緩的駛向確認過的救命船隻。直到大船進入了能見範圍內,船長發出了SOS的訊號,這時也辨識出此艘船並不是難民首選的商船,而是艘作業中的漁船。但此時此刻也沒有挑剔的空間;把船上的難民送上大船內,功成身退的船長也告別了這批乘客,回到烽火仍舊的境內。

這位台灣籍的中年船長是名經驗豐富的領航者。基於國際規定,船隻航行中若接觸到任何難民必須執行人道救援,船長當下即下令打電報回台灣的相關安位,確認接下這個任務後便開始清點人數。

一次接應數十人對作業漁船來說也是不小的負擔,因為船期及路線不能為了人道救援而耽誤,但是船上準備的食物及飲用水也不夠撐到下一個港口。船長思考了片刻,決定向周圍其他的台灣船隻發出另一封請求支援相關物資的電報。救援物資漸漸的到位也意味著新的旅途即將啟程。

緣分也是件很玄的東西。船長對小香的印象很好,待她猶如自己的一個小女兒般呵護。和其他人不同,小香睡在船長安排的單人船艙裡,有淨水可以洗澡擦身,也可以拿把小水果刀到裡面的冷藏室去享用私藏的年糕。吹著舒服的涼風,一邊吃著許久未吃到的甜品滿足了小香這段日子的不平靜。

只是,因為語言完全不通,加上一般人對長途航行的不適,餐餐吃海鮮的難民們難敵逐漸浮現的暈船症狀 - 每天都有人必須挨止吐針,或者忍耐著上吐下瀉的痛苦。人身安全已雨過天晴,在通往自由的道路上,人人都露出期待新鮮空氣的愉悅神情。

經過了漫長船期的顛簸,船終於在高雄港靠岸了。礙於規定,所有的難民必須集中在左營的軍營裡等待進一步的指示。和其他人一起睡大通舖的小香開始對未來的何去何從有了疑問;和家人完全斷訊的小香沒辦法聯絡到國外的兄姐們,在台灣也完全無依無靠,該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小香有了第一次的訪客。他就是當時把小香接到台灣的那位船長。經過一些人的翻譯,小香弄清楚船長此次會面的目的:船長想要接小香回家住一段時間,到處走走玩玩。眼看遊玩的心願即將可以實現,單純的小香當然不會放過這次的機會,在船長替小香辦了擔保的手續後,小香離開了軍營,暫時住進了船長位於高雄的家。

船長家對小香是個新的體驗。船長的家庭也很單純,船長的太太,加上六個子女。大家對小香的接受度都很高,友善的對待這個陌生的外來訪客。當時船長已準備退休,不時的帶著小香到處趴趴走,過著吃吃喝喝的玩樂生活。

高興歸高興,小香還是無法完全適應這個生命中的轉變;她仍然無法用中文溝通,也沒無法聯絡上自己的家人。思念的情緒累積到一個臨界點,小香在夜裡不斷的啜泣.. 船長發現了小香的問題,也把小香帶回軍營詢問駐營翻譯的意見。小香終於得知,一旦被保出軍營,若是無法出示國外的連絡資訊,她是沒辦法再度回到集中營內。

換句話說,小香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經歷了死裡逃生的大風大浪,小香也漸漸的成長了。她接受了這個事實,也開始學習著如何用陌生的語言交談,以及和『新家人』一起生活。隨著時光的流逝,小香也和船長的大兒子結了婚,數年後也生下了三名子女。

小香的小女兒,也在此刻回顧完她那勇敢的母親的故事。

0 comment:

Post a Comment

Link Within

Blog Widget by LinkWithin